《島嶼幻想曲：戰地馬祖的想像與未來》雜感之一
日前看了韓劇《D.P.：逃兵追緝令》第二季，其中有一集名為〈烤肉怪譚〉，講述南北韓邊境哨所的軍中霸凌，還有邊境軍人之間流傳的怪奇故事。邊境哨所中的南韓軍人之間流傳，北韓軍人會在夜黑風高潛入南韓哨所割人頭，南韓哨所的軍人也會擒回北韓軍人丟進汽油桶裡燒死，是為「烤肉」。這和金門有名的「水鬼摸哨」故事有某種相似之處。金門和馬祖，正是有如南北韓邊境般的前線戰地。
我在金門旅遊時，用手機讀了宋怡明《前線島嶼：冷戰下的金門》。昔日戰地，如今成為遊覽之地。地方政府聘請的表演人員，操演裝填砲彈的過程；男女老幼遊客，在導遊帶領下參觀軍事基地和坑道；用望遠鏡遙望廈門，更是必備的行程。從機場出來，很快就會看到橘黃土壤上成片的木麻黃樹林，海岸邊更是佈滿了鏽蝕的反登陸樁。
〈烤肉怪譚〉中的霸凌案件，是關於一名軍人誤觸舊時的地雷身亡。金門、馬祖在近二十年來，不斷處理排雷的事務。諷刺的是，這些陳年地雷往往傷害的是埋下地雷的一方，無論是軍人或平民。（韓國導演朴贊郁《共同警備區》裡，劇情的關鍵也是地雷，只是這個地雷觸動的是南北韓軍人之間的模糊情感，究竟敵友雙方的個人之間，能不能擁有友情？）
即便到了今日，戰爭的遺緒仍然存在於金門、馬祖的各個角落。在金門，廟宇的密集度驚人地高，其中祭祀無主孤魂、無名骸骨的廟宇更是顯眼地多。反登陸樁、坑道、軍事基地，遍布在金門的海岸和高地。不過遊客倒是可以看完前述的戰爭遺跡，去恆昇昌免稅商場逛Gucci、Prada，再去喝一杯加了高粱酒的毛澤東奶茶。
「一個黃昏，位於村子上方據點的連長，在外頭徘徊，好像在等待著什麼。沒多久，他看到國興 — — 一個從外地調來工作的人 — — 走向雪美的房子。他將老早準備好的刺刀，放進大衣裡，往村子走去。」（《島嶼幻想曲：戰地馬祖的想像與未來》，頁73。）
林瑋嬪老師的《島嶼幻想曲》裡，有上述的故事，令我立刻想起《D.P.：逃兵追緝令》和《共同警備區》。雖然引文中的故事是一個情殺的案件，但是不用全部引用，都能從這個故事開頭的人事時地物，察覺戰地馬祖壓抑、真空的氛圍。
馬祖的歷史特殊之處在於，它原本是帝國治外、國家權力外的化外之地，與James Scott《不受統治的藝術》的東南亞高地贊米亞有點類似，但是馬祖在1949突然間迎來了國家和軍事統治。馬祖過去是一個屬於漁民、海盜、土匪、暫居的人、移動的人的地方。其中，暫居更是馬祖早期居民的特徵。最近頻頻搬家的我，對馬祖人的暫居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共鳴，我為求搬家便利，希望我的家當可以越少越好，最好不要有帶不走的東西（特別是家具）。我的每一次移動都是為了下一次的移動。老師在書中提到，馬祖沒有祠堂。我自問我會在租屋處擺神明桌嗎？不太可能。我用這樣的邏輯，去理解馬祖早期居民的暫居心態：隨時準備好離開。
「黃瓜蟹、鰻魚乾，配酒會朗噹。
你依哥、我依家，食酒就乾。……
揚呀手，划一拳，輸拳食酒。……」
（〈馬祖酒歌〉，翁玉峰，南竿鄉公所網頁。）
瑋嬪老師在《島嶼幻想曲》用了大量的篇幅談賭博。大多數是打麻將。我家沒有打麻將的習慣，因此我不會打麻將。因為天賦有限，我也不懂打撲克牌跟下棋。我親身體會到賭博這件事，是在某任男友R的家中。R的母親每天下班回家，就會接到牌友的電話，問她要不要去某人家中打牌，他們的打牌是有賭錢的。R的家裡每到假日和年節，就會有大批的親友來打牌（也是賭錢的），他們搬出麻將桌，整間屋子都響著麻將洗牌沙沙作響的聲音。我感覺R的母親生活最主要的娛樂和社交活動就是打麻將。有幾次我拿到R的母親贏錢給的吃紅，非常有新鮮感。
幼時我喜歡看白先勇的《台北人》，裡面的「高級外省人」角色總是在打牌，我現在倒是覺得這些初到異鄉的人，賭的是自己的寂寞。
《島嶼幻想曲》裡馬祖人的賭博，一方面是社交和娛樂，一方面是冒險精神的展現。以漁業立身的馬祖人，把賭的精神也發揮在討海的過程：一種和自然、海洋的賭運和賭命。
賭博至今在台灣還是一種被明面上禁止的行為。R家樓下有一天突然來了十幾個警察，警笛大作，這群警察進入了他家樓下的一戶人家裡，很快地一群中老年男女就被警察帶了出來。那應該是一間私人的賭場，這群賭徒只不過是一群面目平凡的阿伯阿桑而已。說到賭這件事，賭的遊戲形式不一定人人都懂，但是賭的決策方式每個人都會。換一份新工作、開始一段新的關係，面對未知的方式就是賭一把。戰地時期的馬祖，雖然政府強力禁絕賭博，但是整個社群由公務人員到漁民、婦女，賭博都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，甚至是一種反抗軍事統治的方式。
回到戰爭，戰爭真的結束了嗎？台灣人面對的現實難道不是一種新型態的戰爭？台灣本島和馬祖同樣是移民的島嶼，大國強權夾縫下的蕞爾小島。坐在星巴克，我聽到隔壁的阿伯和阿桑在討論中國和美國，談論中國的電視劇。走在路上聒噪的中年人評論哪個政治人物會投共。捷運上的高中生點開小紅書，觀看中國流行的美妝趨勢和時尚潮流。
戰爭沒有結束。
（此篇文章本於《島嶼幻想曲》第一部〈馬祖的歷史〉。）
